一日在外吃饭，绝顶聪明的小说家伟哥问我看过康笑宇的漫画没有。听过没看过，便用他那湘人的不容置疑把他赞得十分煽情。伟哥也是会画两笔的，眼光比较毒辣，不轻易褒奖人。
按我心思，漫画本是轻浮的东西，小巧微善，博人一笑，绝少有人敢往大的格局做。我最爱者，乃德国卜劳恩的《父与子》，松松散散，从琐细中落笔，做出无限生趣，令读画的人恨不得是画里的儿子还兼父亲。另有中国人里的丰子恺，阿宝两只脚，椅子四只脚，到了牙牙学语的境地，看了拿他没办法，有了这般前辈，再论那康某的画，即使出色，还能好到哪里？
后来就得了三本书，称作康笑宇读书漫画，书名平坦，曰《一笑了之》，《不亦乐乎》，《笑比哭好》，不是吓唬人的做派。信手一翻，忽然觉到装帧得有味。躺到床上一读再读，读出了笨头笨脑的一个晚上。
那画真真是好读。好就好在它的笨。首先看见的是一个个字实在太笨了，写得一丝不苟还一丝不挂，赤裸裸地是字原来的样子，一团团如核桃，可以当场敲开吃的。字的格局也笨，一五一十地数下去，并无近大远小东贯西穿。康氏摘引的句子，是从杂书中来。写书的人通常自以为有点才情，那些压缩到片言只语中的语录实在不是香水而是香精了。香精是臭的，人不能直接消受，要用水化开，他的画就是水。最可笑的是他把这样的句子也弄来画了：在我的后园，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，一株是枣树，还有一株也是枣树。为这些文字配的漫画有时简直就是胡闹了。看得出来，一对一地解说文字，是康笑宇不甘心的。人家在谈伟人的爱情，他敢给你画上几个土豆般的脑袋。他不像是弄到了没办法只好写意，他居然一直在写实。于是又想，他的画其实是可以没有文字的。这个世界人人都要精明，他肯笨一笨，笨许多笨。他不去和文字的作者比精明，他傻给你看，你的聪明不免太做了。
因为又笨又可笑又胡闹，那画一点也轻浮不起来了。看在眼里，这里一钩，那里一弯，犹如荒山土岭，懒散地起伏，不惊不乍。看得一多恍惚感觉出线条中的体贴和温爱。它们不是追光下的名模，而是公众澡堂子里的女体。所以，看他的画真是一点不费力啊，他不舍得油腔滑调，他的画像是小孩子在说话，也像是对小孩子说。对他，我也没办法。
我已经说得太多了，用文字来描述画太不称手，就此打住吧。况且，你能解释精明，你怎么能解释笨？谁要是有兴致，自己去读他的画罢了。别人读出什么我不知道，反正我捧着画书总是泛起一个念头，那画是可以吃的，像土产一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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